又是一年的冬天。
隔着窗子看外面的漫天昏黄，心如恍然一梦。兀地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在家乡，而是居住在北京。静下心来蓦然回望，禁不住唏嘘感叹。照理说，20出头的年纪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不该这么暮气沉沉地强作忧愁。可适逢这大风的天气，叫人看着灰蒙蒙的天，只能徒生满腔空落落的诗情。所以，捧一杯淡茶，趁着茶香和几屡热热的清气，躲在屋子里，暖洋洋又微皱着眉头，隔绝着逼人的严寒，感受北京冬日。
在北京过冬，并没有太多韵味，平淡得只剩下寒冷。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看过好些文章，都把冬天写得有声有色，大家盼雪的心情更是迫切。尤其是孩子们，往往比等来节日更欢欣，赶上天降大雪，都恨不得整个人全埋在雪堆里，摆弄出无限的乐趣。我童年时候，也是爱极了落雪的日子。至于堆雪人，打雪仗，溜冰之类就不必尽述，单是凝望着雪花飞扬飘落就会特别神往。那时，唯一渴望的便是雪花不融化，把它们收集起来，珍藏进我的珠玉匣子。于是雪花的瞬间消失，留在我指尖的潮湿和一点冰凉就成了一个孩子最悲哀的事。可幸的是，地上厚实的积雪也会给人带来许多幻想。没有被人踏过的雪地纯白无尘，松软得像块年糕，家里玻璃上的冰花也叫人浮想联翩，探出手指，在结了霜的玻璃上随意涂鸦也让我绕有兴致，直到雾朦朦的玻璃上画满了晶莹的花草虫鱼才作罢……
想起这些，才怅然时光的游走。这些陈年旧事，如今却只存在回忆里，并没有别处可寻了。儿时居住的院子早就拆成一片平地，好些年前都已经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了。我的那些关于冬季，关于童年，关于爱的记忆，就这样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模糊不清。现今我也是离家有几个年头了，在北京生活，在这座繁华而古老的城市里安度四季，浑然不觉中迎来送往许多日夜，又自由又孤独。如此之快，又一个岁末，在狂风中蹒跚而至。
是不是成长就意味着一场收获与遗失的交替，成人世界或许有着更多的精彩，可也让人感觉到许多的无奈，像阴天里的又湿又重的云朵，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劳碌的奔波让人们无暇去体味自然里的悠然与纯真，四季的变化带来的大概也只是气候的冷暖更迭了，文人们也难得静下心来赏雪赏月，却大多混迹于繁忙中，浮躁得只品些市井人生的苦乐酸甜了。冬天的情致和雅趣，已经逐渐被幻彩的霓红和流水一样的车辆所湮没，行色匆匆的人群抖落掉身上的雪花，谁还会在意停在睫毛上的那一片晶莹?甚至连中国几千年的老习俗也都逐渐消失殆尽。飞快的生活改变了整个世界，古老的文化都集体摇头叹息，像浮尘一样被大风吹散的何止是感怀过往的心情!
无一幸免，北京也被席卷其中。
这个有着几千年繁荣文化的帝都，沉淀着那般厚重的历史记忆。先不去说那红墙大内里的金銮殿，不去提那王公贵族间繁缛的文节，也不想页页清纸上的繁秀诗文，单就是民间里繁多的风俗习尚，就够人回味了。在这个冬天，遥想老北京的韵致大概也别有讲究。
我是个不太懂得过去却偏偏爱好畅想往昔的人，说盲目也好，说附庸风雅也罢，骨子里那种对传统的眷恋的确缠绕于心间，经久不散。想最初能来这里定居，心里是雀跃不止的。那时候就不止一遍地想象过许多该属于北京的风景。或许北京该是个红黄相间的老城，到处是朱红的高大城墙和明黄的花纹，龙飞凤舞好不气派。许多长衫的人们拎着鸟笼在街上散步，听着茶楼里飘出京剧，一曲《霸王别姬》便响起无数叫好声儿，紧接着京胡就拉出婉转明快的长调，仿佛北京人圆润流利的音色。还有长长短短的胡同里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四合院，传出绵延而悠长的叫卖声，让人回味无穷。尤其冬天更是过得有滋味。大街上熙熙攘攘，虽然寒风凛冽但是却感觉在挤人堆里热气腾腾的。大个的山里红串成的糖葫芦在寒风里好象红艳艳的花骨朵，孩子们缠着大人要买着吃;捏面人的老头坐在小木头凳上，专心捏着孙悟空，周围早挤了老老少少一圈人看;还有吹糖人的，卖棉花糖的。入了腊月之后，更有一些文人在市肆下卖春联、字画，以图些银子过年;至于浆果，年糕，关东糖……更是应有尽有。千家万户的北京人在窗台上，院子里摆满了大白菜，作为过冬的蔬菜囤积着，腊八里家家户户熬制的腊八粥更是浓香扑鼻。也曾想象过去北京的陶然亭踏雪寻梅，想必也是诗意盎然。
可是，或许是我没有特意寻访，总之在如今的北京城里，这些景象大概是绝迹了。只有些小饭馆还卖着炸酱面，店里的伙计扮成小二的样子招呼客人，极力还原曾经的老北京风貌，却终究仿佛是在迎商做戏，没有了那份历史的亲近。北京的冬天，早已变得生硬寒冷，这个流光溢彩的大都市充斥着现代的躁动不安。我丢失的何止是那少年的情怀?更是体会到一种文化的失落。而这难道是绝对的必然么，也许如同人必须要长大，这个世界也必须要变化。老北京的历史情怀正发生着巨大的断裂，一个崭新的城市像是嫁接到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爆炸般将现代文明飞溅进每一丝泥土。于是这个城市原有的醇厚味道逐渐淡去，也变得辛辣，变得时尚光鲜。王府井的步行街上，行人如流，豪华商厦纵横交织;夜晚里的咖啡吧里飘着奶香和钢琴曲，最明显的是一进入12月，到处都开始洋溢着圣诞节的气氛，还有多少人记得过传统的腊八呢?而外地人大量涌入也带来了这个城市的蜕变。首都以最宽容的方式海纳百川，南北交汇，中西融合，老北京的纯粹化为一种杂糅的气质，像棵大树，在南腔北调的枝叶中，百鸟争鸣。如上一辈的老人们都退到了时间背后，只能从他们颤微微的语气里，听到些许多年前的故事。
北京的冬天也与其他城市一样了，有的是干燥的空气、灰蒙蒙的晨雾、宽阔的柏油马路。异化与同化在轮番进行，改头换面的并不只是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变迁。北京的前世今生，在我的幻觉中上演。
我们每一个人在其中接受改变，同时也改变着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的冬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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