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世界的苏联8·19政变发生当天,德米特里·特雷宁正在莫斯科郊外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附近休假。得知消息后,他发现机场航班仍旧正常起降,敏锐地意识到政变本身存在问题。“一场有组织的政变,应该关闭机场,切断首都的对外交通。”20年后,特雷宁在北京对我说。此刻他已经是卡内基莫斯科中心主任,一位对国际关系有着深刻研究的学者。
20年前,特雷宁并没有去俄罗斯议会所在的“白宫”参加保卫叶利钦的活动。他作为军人,置身于事外是恰当的选择。当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在电视上宣布苏联解体。后来普京总统将整个事件形容为“20世纪最大的政治灾难”。特雷宁在他的最新著作《后帝权时代:欧亚联盟的变迁》当中呼应了这一说法,认为“苏联解体是灾难性的”。但是当最终看到戈氏的电视讲话后,他内心的感受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种矛盾的态度在外人看来很有意思。我们有时会误读“灾难”这个词的含义。在《后帝权时代》所谈到的“灾难”,并非是对苏联作为红色帝国土崩瓦解所产生的惋惜,不是对过去政治制度失败的一种哀叹——而长期以来,我们对于这个国家的认识,停留在“俄罗斯即帝国”的概念当中,认定俄罗斯人会因为继承了苏联的帝国遗产,以及自身的帝国情节而谋求帝国的重建。
《后帝权时代》试图改变我们这种固化的观点,对苏联解体20周年以来的俄罗斯所走过的道路进行全面的解读。特雷宁认为,苏联解体本身不是灾难。但是其后果却是灾难性的。以俄罗斯男性人口预期寿命为例,1986年达到峰值时为65岁。1994年跌至不到58岁。仅此一项损失的人口便难以计数。经济上的损失更堪称巨大。俄罗斯的经济直到2001年才恢复到苏联解体前水平。
不过,《后帝权时代》本身并无意探讨“灾难性后果”对于俄罗斯的沉重打击。它所关注的俄罗斯在20年中重建作为一个民族国家、一个多极化世界当中强国的过程。当特雷宁对我说起“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是对俄罗斯终于摆脱“苏联”这一躯壳所感到的轻松和释然。在他看来,从18世纪民族国家作为一个新的国家形式兴起之后,沙皇俄国这个古老帝国一直在走着与之相反的殖民主义道路。苏联的解体为俄罗斯抛弃历史原罪,重新回到正常国家行列提供了出路。自1992年开始,俄罗斯便试图在思想和体制上开始现代化,实现“去帝国化”。为了证明这一点,特雷宁不厌其烦地在《后帝权时代》当中描述俄罗斯政治决策的变化。他的关注点特别集中在俄罗斯外交政策之上,这其中包括俄罗斯和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俄罗斯与北约、美国、中国、日本关系的演进。从领土谈判到油气出口管道建设,从干预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到出兵格鲁吉亚,俄罗斯尽其所能地适应自己在当代社会中的新角色。特雷宁提醒他的读者:当代俄罗斯不是也不会谋求成为一个“帝国”。但是俄罗斯仍怀有大国之心,并会在国际舞台上为维护其利益而努力。
特雷宁一面对俄罗斯走上正常国家道路表现出了全面的肯定,一面对它的政治现状却提出严厉批评。“如果你愿意,这也可以说是权力和金钱的联姻。”他向我这样描述俄罗斯的政治现状。特雷宁认为,俄罗斯现在的统治者给予了被统治者充分的言论和行动自由,换取了被统治者对于政权合法性的默认。在书中他写道,俄罗斯的现状是“经济增长却没有发展;实行了资本主义却没有民主;有大国政策却没有国际认同”。与他总结的观点相映衬,特雷宁特别指出俄罗斯的经济过于依赖资源输出;俄罗斯统治者长期把持权力,腐败横行;民族分离主义势力尚未被根除。有普京作为靠山,车臣总统卡德罗夫将整个共和国当成了他自己家族的巨大封邑。普京这些政策不具备可持续性,他坚持这样的看法。这个国家虽然努力地走向正常化,但是距离理想状态还是太远。在《后帝权时代》当中,特雷宁隐隐透出担心:俄罗斯如果走向衰落,这也许是不可逆的过程。
(作者系《周末画报》资深编辑)
【欢迎转载 请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