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之前11年,父亲跟着部队到了浙江,准备打台湾。台湾还没打,鸭绿江那边出事了。杜鲁门总统派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台湾没得打了,父亲又跟着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朝鲜,这一仗打得我爸和我妈两地分居好几年。
小时候我妈常常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你生在困难时期(1960年),当时为了给你订一斤牛奶,还给送奶员一斤鸡蛋。长大以后我才了解到,那个时期的困难是由两个“不可抗拒”的因素造成的,“三年自然灾害”和给苏联还债。换句话说,克里姆林宫跟中南海闹崩了,无微不至的老大哥转眼之间就比杀死杨白劳、强占喜儿的黄世仁还坏。
69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在新闻片上看到关于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报道,学校组织学习战斗英雄孙玉国。“中国人民不是好惹的”,“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当时恨不得自己快点长大,也去乌苏里江那边巡逻,保卫伟大的祖国。
70年,毛泽东发表5·20声明,也就是著名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社论。音乐老师不久就教我们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全班同学课前扯着嗓子唱,好像我们声音一大,大洋那边的美帝国主义分子就能听见,而且会吓得发抖。
72年尼克松到中国的破冰之旅我没太多的印象,在报纸上看到他跟毛主席握手的照片,想过怎么毛主席会跟他要埋葬的国家的总统握手,算是私自一闪念,跟谁都不敢说。
73年我到北京玩,碰到两件印象特别深的事,第一件事是到刚建好不久的首都体育馆看中日女排比赛。从1931年到1945年在中国人头上拉屎拉尿的日本人怎么说来就来了?第二件事是在解放军301总院碰到很多病人,耳朵都听不见,一问,说是在越南被美国的鬼怪式飞机震聋的。当时还真不知道中国也有“志愿军”在越南。
76年唐山地震,在家里听说党中央拒绝了任何国外的参与救援的请求。心里当时还涌动着一种自豪,“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嘛。
78年,我大一,12月16日早上在宿舍听到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广播,说中美决定在1979年1月1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非常震惊,怎么变得这么快,之前要灭了那个腐朽没落的国家,怎么现在又要跟人家好了?不久就在电视上看到邓小平访问美国的镜头,感觉那边的楼真高。再不久,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我二哥后来告诉我,南边战斗一打响,他们就住在车皮上了,随时准备往新疆方向开拔,好在苏联没有轻举妄动。那段时间一边为那些作战英雄的事迹激动着,一边也想怎么跟老朋友说打就打起来了呢?亲美反越,突然觉得政府的是非标准开始有点“颠倒黑白”了。
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一家出版社,开始了长达5年多的“盗版”生涯。当时常去刚从国外回来的老师和同学那里找书,看到好看的,就去约人翻译,然后就出版了。我自己也找了几本翻译,根本就没有任何“知识产权”的概念。
86年,我二哥在老山轮战,我去看他。他和警卫员带我跨过了边界,我的脚短暂地踩到了越南的国土上。也算出过国了。在麻栗坡烈士陵园看到一个一个坟头,想起79年反击战时一位连长或是营长的话,“这些战士连女人都没碰过就牺牲了”,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同年,我申请去美国留学,原因是我以为出版社的一个公派出国的名额归我但却给了别人。我选择了自费公派。次年,我被美国夏威夷大学录取。按照规定,我领了800元制装费,买了平生第一套西装,在银行换了70美元,提着两个箱子就到了檀香山。我在那里租的第一个公寓靠近一个私立学校。那个学校是当年孙中山念过书的地方。每天骑车子路过那里我都会想,当年孙中山在这里“闹革命”,闹到推翻了一个王朝,我却是在这里学美国历史,也不知道学这个国家那么短的历史有什么用,真惭愧。
95年,父亲到美国探亲。我开车带他去了很多地方,他还上了纽约的世贸大厦。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关于对美国的感受没有讲过太多。我记得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他说,看不出来这个国家要衰败嘛。在美期间,父亲心脏病突发,住进医院。事后医院的大夫说,你父亲是老兵,我们争取把医疗费免了吧。我突然感到无地自容。是老兵,但是一直是要颠覆美帝国主义的文明的。
01年,美国间谍飞机EP-3在海南岭水机场迫降,机组人员被扣押。我当时在一个社区大学教书,有近150名学生。我发了一个问卷,其中一个问题是你认为布什总统目前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是什么,竟有70%以上的学生说派海豹特种部队去海南营救。
11年1月,胡锦涛访美,白宫举行盛大国宴,席间朗朗弹奏了一组钢琴曲,中间有电影《上甘岭》主题歌《我的祖国》的旋律。在视频上看到朗朗演奏时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是为艺术陶醉,还是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
去年年底,我问一位美国使馆的工作人员他估计习近平访美会去哪几个地方。他说习副主席可能会去艾奥瓦,因为他1985年曾在那里考察美国的养猪业。习近平再访马斯克汀小镇如同当年邓小平在得克萨斯戴上了牛仔帽,让美国人感到敦厚和友好。
我是一面镜子,折射着共和国外交政策的光怪陆离;我是一艘小船,随着国家对外关系的河流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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