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5日，朝鲜在金日成广场举行盛大阅兵式，庆祝金日成诞辰100周年（CFP）
作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执政党，朝鲜劳动党可能是世界上最为神秘的政党之一。在社会主义国家，作为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党代会的作用至关重要。然后，自从1980年以来，朝鲜劳动党再也未举行过代表大会，这是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从未有过的。这种反常究竟是领导人的个性使然?还是劳动党在朝鲜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发生了变化所致?值得人们略加探讨。
由党代表会议说起
有人可能会指出，朝鲜劳动党今年4月不是举行了一次大会，推举金正恩为第一书记吗?没错，而且两年前的2010年9月，也举行了一次同样的会议。但是，这两次会议是朝鲜劳动党的党代表会议而不是代表大会。根据劳动党党章规定，党中央委员会可以在全国代表大会和下次全国代表大会之间召开党代表会议，讨论并决定有关党的路线和政策以及战略策略方面的紧急问题。可见，党代表会议具有临时和紧急的性质，召开代表大会应该是常态，而召开党代表会议则是非常态。
从这两次党代表会议召开的时间来看，也有十分明显的针对性，即为金正恩接班谋篇布局。党代表会议在朝鲜劳动党的历史上是非常少有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代表会议分别在1958年和1966年举行，2009年举行的是第三次代表会议，与第二次隔了44年。前两次党代表会议召开的目的也非常明显，第一次是清除宗派分子，巩固了朝鲜第一代领导人金日成的权力。第二次则是由于当时的中苏论战波及朝鲜，劳动党提出在结成反帝统一战线的同时要坚持自主性。
根据原来的朝鲜劳动党党章，朝鲜劳动党的全国代表大会本应每五年举行一次，但这一规定并没有得到认真执行。在1980年前，朝鲜劳动党分别于1946年、1948年、1956年、1961年、1970年、1980年举行过6次代表大会。其中的间隔时间分别是2年、8年、5年、9年、10年，总的趋势是间隔时间越来越长。1980年之后干脆失去了基本的连续性，再也没有召开过代表大会。从1980至1993年间，还举行过21次中央委员会会议。但从1994年金日成去世后的整个金正日掌权时期，中央委员会会议也再没有召开过。甚至有人怀疑，这一时期连劳动党的书记处和政治局都没有举行过会议。对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来说，这是极其反常的。
金日成时期的党代会
作为党的最高领导机关，全国代表大会本应具有如下职能：总结党中央委员会和党中央检查委员会的工作;通过或修改、补充党的纲领和章程;决定党的路线和政策以及战略策略等基本问题;选举党中央委员会和党中央检查委员会。概括起来实际就是两项，一是重大政策的宣示，二是人事调整。
在一共举行的6次代表大会上，金日成每次都有重大的政策宣示。例如，在1948年举行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上，金日成提出了争取祖国自主统一的斗争方针。在1956年召开的第三次代表大会上，提出了打下社会主义工业化基础、基本解决人民衣食住问题的基本任务。在1961年召开的第四次代表大会上，则强调反对修正主义、宗派主义、地方单位主义、家族主义。在1970年召开的第五次代表大会上，金日成提出了三个革命(意识形态革命、技术革命和文化革命)的思想。在1980年召开的第六次代表大会上，金日成提出了建立高丽民主联邦共和国、实现祖国统一的方案。这次代表大会上还通过了新党章，规定“金日成同志的革命思想、主体思想作为唯一的指导方针”。
至于人事调整，则因为往往涉及内部的政治斗争而不宜公开，所以主要在代表大会召开之间的中央全会上进行，代表大会不过是完成手续而已。其中最为著名的是1956年的八月会议。当时朝鲜劳动党内存在不同派系，如苏联派、延安派、国内派和金日成领导的游击队派。朝鲜战争之后，国内派基本上被金日成清理完毕，而苏联派和延安派也大受削弱。1956年8月30日，朝鲜劳动党召开中央委员会会议，延安派的崔昌益等人试图对金日成的领导方法提出批评，早有准备的金日成支持者立即加以反击，并给对手安上“反党分子”的帽子。最后，崔昌益和苏联派的朴昌玉被开除出党，延安派的商业部长尹金钦、职业总同盟委员会委员长戌辉逃亡中国。至此，金日成完全控制了朝鲜劳动党，并树立起自己的个人权威。
当然，金日成时期朝鲜劳动党代表大会人事调整的“最大成果”还是实现了家族世袭。早在1973年的一次中央委员会会议上，金正日被提升为党的书记，负责重要的组织指导部和宣传鼓动部的工作。1974年，他又进入政治局。在1980年的第六次代表大会上，金正日当选为政治局常委、书记处书记和中央军委委员，从而正式确立了接班人的地位。
先军政治下的党代会
党的代表大会在金正日执政时期被搁置在一旁，这与金正日的统治思想与作风有着密切的关系。
与其父的主体思想不同，金正日强调的是先军政治。虽然军队在金日成统治时期也很重要，但金正日将其提高到一种近乎绝对的地位。1995年1月1日，金正日视察蟠松哨所，正式提出先军政治的口号。而所谓先军政治，即一切以军事工作为先，一切以军事工作为重。用金正日的话讲，就是“没有糖果可以活下去，没有子弹就不能生存”。先军政治的提出，源于当时朝鲜国内外均面临严峻的政治、经济和安全形势。但金正日不是采取措施发展国内经济、改善国际环境，而是走上了一条依靠军队控制政权、确保国内稳定的以军治国道路。在继承权力的过程中，金正日也是先紧紧抓住军队(于1991年当选人民军最高司令，两年后当选国防委员会委员长)，再揽过党权(在1994年金日成病逝后3年才继任劳动党总书记)，这充分说明了他的执政思路与风格。
在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党与军的关系一直十分重大而微妙。当军队被置于一种绝对和优先的地位时，党的地位便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削弱。先军政治在朝鲜国家体制上的最突出体现就是国防委员会地位的提升。国防委员会本是朝鲜的最高军事机关，但由于金正日的先军政治，被不断拔高至事实上的最高国家权力机关。1998年朝鲜修宪，原中央人民委员会被废止，国防委员会则成为在宪法上仅次于最高人民会议但高于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和内阁的最高实权机构。2009年朝鲜进一步修改宪法，将国防委员会委员长明确定为“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其职责由原来的“领导总体的国防工作”变为“领导国家的总体工作”。
当金正日主要通过国防委员会来领导朝鲜时，劳动党的地位便不可避免地下降了。一个非常能够说明问题的例子是朝鲜劳动党中央军事委员会，这是朝鲜劳动党的最高军事机关，国防委员会里的一些成员也是中央军事委员会的成员。但据一些外国观察的分析，那些不是国防委员会成员的中央军事委员会成员，只是军事精英中的第二等级。
通过一个小规模的国防委员会而不是大型的党代会及其中央委员会来领导朝鲜符合金正日隐秘的行事风格。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他就开始通过一套秘密的监控体系分享他父亲的领导权。他通过直接下命令的方式，通过一个少数人组成的精英集团而不是至少上百甚至上千人的中央委员会或代表大会来治理国家，因为他缺少他父亲克里斯玛式的魅力和作为革命领导人的合法性，更愿意通过营造一种神秘的恐怖气氛来获得别人的跟从。有人将金正日的核心决策圈称为“厨房内阁”，它人数很少，甚至开会也无一定之规，其成员的地位完全取决于同金正日的关系。在这种统治方式下，党代会和中央委员会自然就没有什么地位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党的组织被全面取代，因为国防委员会只是一个上层精英集团，中下层的治理仍然通过党的组织实现。但由于上层政治由国防委员会甚至是金正日个人所把持，劳动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一搁置便是30余年，也就毫不奇怪了。
朝鲜要回到以党治国的道路上来
在金正日统治的最后时期，党的地位似乎有了恢复的迹象。一度被罢斥的权势人物、金正日的妹夫张成泽于2007年10月出任朝鲜劳动党中央行政部部长，2008年9月复兼任朝鲜劳动党中央组织指导部第一副部长职务，2010年9月更是举行了久未召开的党代表会议。但这不过是为了金正恩接班铺路而已，张成泽被金正日视为托孤大臣而委以重任(2010年他被选为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而党代表会议只不过是为金正恩的政治亮相披上合法外衣。事实上，正是在这次党代表会议上，新修改的党章废除了党的代表大会必须每五年召开一次的规定，还将代表大会的许多权力(如选举党的高级官员、修订党章等)转移给不那么正式的党的代表会议。或许更加重要的是，金正日在他任期的最后时期，利用这次党代表会议在新修改的党章中增加了多处有关先军政治的规定。而只要军队被摆在第一位，党的政治地位便很难恢复到金日成时期。
目前金正恩已从其逝去的父亲那里接过了领导权，并且逐步巩固了其权力地位。其继位顺序与其父首先掌控军权的轨迹类似。他先是在第三次党代表会议上获得了中央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事务，后于2011年12月30日(他父亲刚刚过世不足半月时)出任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在2012年4月的第四次代表会议上，金正恩成为朝鲜劳动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朝鲜劳动党第一书记(已经去世的金正日被“永远拥戴为总书记”)。从领导体制来看，朝鲜仍然是国防委员会体制，金正恩以第一委员长这一“最高领导人”的身份领导国家(新修订的朝鲜宪法规定，金正日为“永远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国防委员会委员长”)。
目前很难判断金正恩是否会抛弃先军政治、重新恢复劳动党作为最高决策机构的地位。一方面，作为新一任的领导人，势必会要在治国路线上有自己的创举，这样才能留下自己的历史地位。而且，从理政风格来看，金正恩也更像其祖父金日成而不是父亲金正日，例如特意塑造的领导人魅力、亲民形象，这都为回归“以党治国”而不是“以军治国”打下了基础。但另一方面，军队在朝鲜政治中的独大地位已成为现实，作为一个新继位的领导人要想改变恐非易事(如果他有这种想法的话)。而且，国内外依然严峻的环境也使得金正恩不得不仍然依靠军队，从而继续让朝鲜在先军政治的轨道上运行。
在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以党治国是否妥当或许是可以讨论的问题，但对朝鲜来说却是走出国内外困境、成为正常社会主义国家的必经途径。而党的代表大会能否正常召开，或许就是我们观察朝鲜党军、党政关系未来走向的一个重要风向标。
(作者为湘潭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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