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思想源流》
作者:严元章
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2年4月
乌光激回,蟾影斡传,转瞬离废科举已有一纪有余。这一百余年,诚为中华民族三千年一大变局中最为激荡的百年,上半纪承接前纪列强欺凌、西学东渐,经历了帝制废除、军阀混战、文化启蒙、民族救亡、政权更迭;下半纪先是执著于以俄为师,后是汲汲于与世界接轨,经历了民主建政、土地革命、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这一幕幕历史,看似与教育不相干,稍一沉思,又无不是教育之折射;在林林总总构成历史的事件中,教育与民族自新自强关系的课题从来没有被回避,更有甚者,民族稍得喘息,便聚焦教育。遗憾的是,百年期许仍然是梦,世纪追求尚没着道,今天的教育仍处于日已没月未升,是现实的困境,开来的羁绊,国际化的障碍。由于找不到定盘星,试错不止,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成为普遍,以至有了所谓“中国虎妈之本土经验,欲放之四海的梦幻。金声玉振,全民如大旱之望甘霖!
不肖生也晚,其福也薄,没能以杏坛执鞭为终生职业。但也短暂从事过职业教育,且忝列副校长;况生为人父,教育问题须臾也不能回避。对此,不肖之思虽为春池瓦砾,但还是乐意关注、讨论、体认、参详的。
教育家严元章博士是不肖的叔外公,有幸承欢,得闻謦咳。“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可以说这是不肖与教育的殊胜因缘。
叔外公一生对教育以身相许,知行合一,不娶不仕,在兹念兹,孜孜矻矻,数十年如一日。负笈南洋,求学英伦,辗转岭南,往返省港,时而中学,时而大学。或顺或逆,而困而知,自期自励,而勉而行。育人上,桃李满天下,英才辈出。理论上,留下的著作虽非顶盔挂甲,但我认为,其溯源求本,辨泾别渭,持之有故;察臧纠否,遮简表诠,其来有自,是对教育的见性之识。这些著作虽归为学术范畴,但他的意义不仅于书斋,虽属于教育理论成果,洵是哲学思想以教育为载体的阐发,对于今天我们汲汲于走出教育困境,无疑是一剂难得良方。
功夫在诗外虽耳熟能详,但在诗外修诗,非智健力勇者不能为。叔外公辨析教育主客观本源,从师权发覆,“天地君亲师”家家供奉,人人能言,叔外公细究师权与君权、父权乃至夫权相隔云泥。且所谓师权,人云亦云几千年,挂儒家招牌实近子虚乌有,一个回合,数千年来师生主从关系便立不住了。紧接着从侧进攻,考证“三纲”出自《白虎通义》,阐发其议的代表人物是董仲舒。董仲舒虽定谳为儒家之代表,叔外公钩沉探赜,以有力文献指出董仲舒本质是阴阳家。阴阳家好谈天人感应与儒家安排适当人际关系是大异其趣的。摧邪显正,挣脱了“三纲”这一阴阳外道附在儒家身上的最大谶纬,就有力地把师生关系界定在人道来讨论,进而长期以来不言而有的天赋师权如红炉点雪。紧接着考察孔子的教育实践,师生关系如坐春风朝暾历历在目;拿出文献阐述董仲舒“围讲”教育,师生关系变得有如隔深堑鸿沟彰彰明甚。这时以孔颜乐处为归趣;以爱生尊师为主客;以辅导接引为方法的柔性教育理念得以回归本位。邪见被遣,正溯自彰,让人幡然警醒,欣然受持。
叔外公无论是知上还是行上虽都以孔颜乐处为归趣,但他对教育之目的并不盲从孔子,他的这种不盲从是建立在对孔子语境充分的理解之上,充满了温情和敬意。孔子的教育目的是培养“道德人”,开创的事业是道德教育事业,兹兹在仁,念念在道,甚至对“问农”的学生流露不屑。叔外公考证这在教育是贵族专利、稀缺资源时,未可厚非。基于此,叔外公坚定认为道德之于教育的完成不可或缺,虽如此,却没拘泥于道德为教育之唯一目的。通过考证儒家内部对教育“君不器”宗旨的挑战,对时代变更之描述,提出了教育双重目的论,即所谓成人成才。这些立论,虽持之有据,确乎不拔,但还是稍显笼统,难能可贵的是,叔外公将教育之目的,拟出一个次第,即“成人”以养成“正人”为目的,进而以养成“通人”为理想。此论暗合佛教根性论和修炼次第论。对儒家两千多年来,教育宗旨要么失之偏颇,要么失之笼统是一个很好的修正。
长期以来,在人们看来,儒家的人生教育即书本教育归是孔子正说,叔外公进行了小心求证,认为此论亦为人云亦云,既无文献能说明孔子将书本教育等同人生教育,但有文献可征孔子没有反对子路不赞成书本教育等同人生教育。举征历代有识大儒并不赞成书本教育等同人生教育。孔子之说也可以修正,何况强加在孔子身上的东西呢?既然是人生教育,其教育材料的来源不仅只能是书本,还应有自然和社会。教育内容,叔外公没有笼统归为德智体,而是在追溯德智体之源头之后,对时代变迁之后教育面临的“知识大爆炸”局面作一扼要阐明,提出了“德育、艺育、技育、智育”的四育论,并指陈四育所期的理想和效果,德育:求善、立德;艺育:求美、立艺;技育:求巧、立功;智育:求真、立言。这一提法的高明性在于其融合中国儒释道价值观,让人感受到教育是为善之教,是修命之教,是应因时代之教。故而是为人生之教。
对于常人而言来,数千年来将孔子与董仲舒的教学理念混为一谈,甚至将董仲舒的谶纬误以为正朔,教育方法也概莫能外,素数年来安之若素的以“满堂灌”、“填鸭”为表征的“讲学”法,其实来自董仲舒的“下讳讲诵”,孔子的教学方法是“论学”,强调启发,表现善诱。《论语》就是可征的最大文献。叔外公清理儒家教育之源后,又提炼道家的思想为教育服务。“是以圣人无为”——“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得出教育者之根本责任在于辅,由“辅”字阐述出“随机照应照顾”,这一理念正是佛教“随机逗教”根本教育方法论。钱钟书大师有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叔外公作教育论,不着儒、释、道抟成之相,信手发覆即见潜流相通,心性一脉,则可窥见其对教育之证量。
经师从来是人师。听家慧讲,叔外公讲得一口纯正伦敦绅士英语,然设帐南洋港岛,凡与华人交涉,几不用英语。师范威仪,接人待物,洵洵穆穆,与学生之关系,名为师生,情胜父子,一派中华君子之风,华夏导师之德。不肖承欢膝下,所感受的正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其实,读叔外公这本书,其风貌也充斥字里行间,叔外公深研西方哲学,全书所征西方经典虽寥寥数例,纯为应机,浑然天成,不见凿纳,绝非近日某些“海归”,动辄掉“洋书袋”,言必称希腊,捏怪唬人;而求教育之本,辨析儒、释、道之流亚,去伪存真,毫无滞涩,契机契理,今之“海归”,大多望尘莫及,不肖以为,叔外公不正是他教育理想所追求的“通人”、“全才”吗!
承蒙广东教育出版社厚爱,叔外公此本著作又一次以经典重刊,嘉惠后学,以启来者。不肖受出版社之托,爱缀数言。虽难免生佛头着粪、唐突圣贤之罪恶感,想来可以聊表叔外公之缅怀,便觉得机会难得,心稍安,胆稍壮,笔稍利。
汪哉!涵哉!
(作者为综合开发研究院<深圳>副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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