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国家相比,人类历史要悠久得多。国家的发展经历了部落、联盟、城邦、帝国到现代国家的过程。就现代国家而言,也不过区区二三百年历史。事实上,很多身处现代的所谓国家其实仍然只是一个酋长部落或者帝国而已。
与现代国家相比,现代奥运会的历史则更短。巧合的是,无论现代国家还是现代奥运会,最早都起源于欧洲。作为一种独特的组织模式和重要的现代文明,国家和奥运会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国家的诞生并没有消除不公平,有时甚至进一步加深不公;同样,奥运会的诞生也没有减少偏见与战争。从某种意义上,奥运会比赛越来越成为国家与国家之间明争暗斗的镜像。
奥运会就是国家的产物
远溯历史,奥运会从一开始,就是国家的产物。
奥林匹克滥觞于古希腊时代的城邦国家,或者说,奥运会是由伯罗奔尼撒、伊斯利和斯巴达这三个希腊城邦国家在奥林匹亚村创立的。古希腊时期盛行军事民主主义,城邦之间征战不止,奥运会其实不过是战争的另一种形式,或者说是对战争的模拟。早期的比赛只有一个项目,即200米的冲刺——在马镫出现之前,步兵冲刺是战争的主要形式。
在古代战争中,人的身体是唯一的战争力量,对战争的崇拜产生了古希腊文化中对人的身体——特别是对男人身体的特殊审美。力量与速度不仅是身体的主要功能,也是战争的基本要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古代奥运会完全是军事的产物。伯罗奔尼撒战争使斯巴达和雅典两败俱伤,马其顿轻易就征服了希腊。随后的几个世纪,奥运会在亚历山大和凯撒时期影响遍及欧洲,不仅规模越来越大,项目越来越多,比赛的职业化程度也越来越高,这与军队的职业化有很大关系。主要比赛包括铁饼、标枪、跳远、赛跑、赛车、骑马、摔跤和拳击等。比赛项目中最耀目的就是标枪投掷,与其说它是体育项目,不如说它是一项重要的军事技能。对马其顿和罗马军团来说,标枪就如同蒙古骑兵的弓箭。比赛结束,如同战争结束,获胜者被授予月桂、橄榄和棕榈编织的花环,橄榄枝随即成为和平的象征。这种奖品其实与战利品颇为神似。
从罗马共和时期到罗马帝国时期,沉迷角斗场的罗马人同样热衷奥运会。作为希腊遗产的继承者,罗马走向衰落时,奥运会亦到了穷途末路。公元393年,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一世宣布基督教为国教,以奥运会有违基督教教义而宣布废止。奥运会从诞生到终结,基本上是一项希腊城邦体系和罗马帝国的国家运动,初期的松散自由与后期的隆重激烈正反映了国家主义的兴起过程。奥运会完全是国家的附属物,当国家不存在时,奥运会也随之湮没,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经历“黑暗的中世纪”之后,欧洲重新在古希腊的文化传统之下完成了一种整合,欧洲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崛起,焕发出昔日的荣光。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使欧洲率先告别古代进入现代,随着民族国家兴起,战争时代再次光临。从百年战争、三十年战争、拿破仑战争到布尔战争,国家完全沦为一种战争机器。在这种礼崩乐坏的背景下,法国贵族皮埃尔•德•顾拜旦试图重建欧洲精神,公开提出恢复奥运会,随后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成立。1896年,首届现代奥运会在奥运起源地雅典举行。
如果说古代奥运会仅限于希腊城邦或罗马帝国的话,现代奥运会则已经走出欧洲,成为全世界的一场盛事,这一定是古希腊人想不到的。
作为奥运标志,五个大小相等的圆环象征世界五大洲。一方面,“更快、更高、更强”体现了奥运会的竞争性,另一方面,“重要的是参与,不是胜利”又体现出奥运会的包容。现代奥运会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进一步加强了国家的主体角色,参赛者是以国家身份而不是个人身份,更不是民族身份参赛的。这种设计从此埋下了奥运会政治化的伏笔,奥运会逐渐成为国家主义的舞台,国家与国家之间在这里以体育的名义展开阴谋和厮杀,而这就叫做和平。这种吊诡的结果也一定是始作俑者顾拜旦做梦都想不到的。
赤裸裸的金牌帝国主义
“现代”的核心理念就是权力与竞争,这种不择手段的功利主义价值取向构成20世纪以来的人类主流文化;攀比、欲望、冷酷、嫉妒、焦虑、恐惧、仇恨……这些人性弱点被放大到极致,就如同国家主义发展到极致成为极权主义,资本主义发展到极致成为帝国主义。很多时候,极权主义与帝国主义常常是一码事。当国家资本主义遇见奥运会时,常常会变成赤裸裸的金牌帝国主义。
在奥运历史上,最为臭名昭彰的是1936年柏林奥运会,象征和平与文明的奥林匹克成为臭名昭著的纳粹党的盛大节日。法西斯第三帝国以奥运会的名义为自己披上了一副和平的面纱。极权主义者不惜巨资建设各种比赛场馆,印制成吨的广告,宣传纳粹德国“繁荣与昌盛”。
帝国电影大师丽芬斯塔尔为此拍摄了美轮美奂的《奥林匹亚》,这部堪称完美的纪录片成为美化极权主义的法西斯美学代表作。丽芬斯塔尔把“奥运会转化成了法西斯仪式,旁白中不断出现的‘战斗’、‘胜利’字眼,都透露了创作者的法西斯信念”(焦雄屏)。这部影片歌颂整齐划一的军队般的体育精神,从而与法西斯主义在审美上高度统一。铁血冷酷的纳粹军队是一支丧失了基本人性和情感的战争机器,他们千人一面的无条件服从于领袖,他们能将最柔软的被子折叠得如刀裁斧削一般,以此抹杀人类的良知。
反人性的法西斯美学基于人们内心一个可怕愿望:寻找救赎和偶像,逃避自由和生活的平庸。和战争一样,奥运会这种国家行为艺术展示了一种可怕的权力,它暗示人们按照国家的意图去行动去思考——每个人都是国家战车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只有在国家层面,这个螺丝钉才能产生价值;如果没有国家,每个人都是毫无意义。
在古希腊神话中,人类从宙斯那里盗取了火种,因此古代奥运会有一个宗教性的点火仪式。人们在奥林匹亚祭坛上点燃火种后,手持火炬跑遍各城邦,传达奥运会即将开始的讯息,各城邦必须休战,忘掉仇恨与战争,积极准备参加奥运会的竞技比赛。就这样,火炬成为和平的象征。在柏林奥运会上,这项古老的象征和平的火炬第一次被纳粹党点燃;讽刺的是,这支火炬带来的却是一场战争。柏林奥运会完全沦为纳粹德国战争预演和全民总动员;3年之后,德国与苏联联手一起瓜分波兰,整个欧洲变成了国家角逐的战场。当奥运会度过一个甲子之时,国际奥委会不得不为法西斯化的柏林奥运会进行检讨。
从柏林奥运会开始,政治就深深地嵌入到奥林匹克运动之中。1956年墨尔本奥运会,因为苏伊士运河危机,埃及、伊拉克和黎巴嫩宣布不愿和英法两国同时出现在奥运赛场,拒绝参加奥运会。同时,荷兰、西班牙和瑞士三国抗议苏联匈牙利事件,也拒绝参加奥运会。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和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遭到了大多数非洲国家的抵制。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以色列代表团遭到巴勒斯坦武装组织的袭击,奥运会与战争已经难以分清。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和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成为冷战的最典型案例,冷战背景下的东西两大阵营甚至因为互相抵制而放弃参赛,奥运会变成国家利益集团的家宴。2008年北京奥运会在一些国家进行火炬传递时,遭到许多民间团体的阻挠和抗议。
因为一些比赛中两国政治关系微妙,最后的比赛结果远超出比赛本身的影响,比如朝鲜与美国、伊朗与以色列。这常常已经不是两个运动员或者运动队之间的体育比赛,而是两个国家在优越感上的较量。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两次获得柔道世界冠军的伊朗运动员阿拉什因为不愿意与以色列选手对阵,宣布退出了这届奥运会。
国家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随着民族主义崛起而繁荣昌盛,成为人类制造的最可怕的利维坦。国家主义后来者居上,最终压倒了民族主义;或者说,民族主义只有回到国家主义的框架内才能获得生存。奥运会作为国家主义的宴会,民族主义被拒之门外,奥运会因此也成为许多没有独立建国的民族心中永远的痛。如果说国家是一种军事集团和意识形态集团的话,那么民族反倒更体现出文明与文化的色彩。从这一点来说,国家对奥运会的主导进一步消解了人类民族的多元性,相比世博会,这无疑是对文明和文化的反动。
奥运会的阴谋与陷阱
如果说现代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话,那么,奥运会的历史也是一部现代国家史。竞争既是政治的特性,也是商业的特性。奥运会在越来越政治化的同时,也越来越商业化,甚至陷入黑金丑闻。在2000年奥运会申办中,北京以“两票之差”败给悉尼,悉尼方面,用金钱收买了拥有投票权的两名奥委会委员。类似的行贿丑闻几乎在每届奥运会申办过程都会出现,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就是奥运会越来越成为大国和富国的游戏,那些小国和穷国只有作陪羡慕的份儿。
1976年的第21届奥运会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天价投入造成10多亿美元的巨额亏空,致使该市的纳税人直到20多年后才还清这笔债务。为了15天的奥运会,使全市纳税人负债20多年,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奥运会工程因此被称为“蒙特利尔陷阱”。
事实上,除了少数几届奥运会(洛杉矶和亚特兰大奥运会),大多数奥运会都无法避免“蒙特利尔陷阱”。大型运动场馆投资巨大,维护费用高昂,而利用率却极低,这种大国之间轮流摆阔的请客活动无疑是一种铺张浪费。从悉尼、雅典到北京,当初的奥运场馆即使不被拆除,也只能闲置荒废,这种沉没成本只能让纳税人埋单。从某种意义上说奥林匹克是一场灾难并不为过,很多城市因为民众务实的反对而放弃了申办,即使申办成功的国家和城市,仍不免引发大范围的民间杯葛和抗议浪潮。
这个世界是不平等的,奥运会同样的不平等;从某种意义上,这只是一场关于不平等的比赛。民族与国家之间的矛盾绝不是一个奥运会就可以解决的,但奥运会无疑一直是这种矛盾爆发的导火索。因为歧视黑人的种族隔离制度,南非长达30年缺席奥运会;在2000年悉尼奥运会上,澳大利亚土著选手凯茜•弗里曼赢得女子400米金牌,这被人们视为白人与土著的和解。在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上,德国队几乎没有犹太运动员,因为都被清洗了。在1968年墨西哥城奥运会上,200米赛跑奥运金牌得主托米•史密斯在颁奖台上意外地宣扬改善黑人处境,遂被取消金牌。
当体育不再是为了国家而存在时,体育才是体育,奥运会才会更加纯洁。在伦敦奥运会上,长跑运动员马里亚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明星。马里亚有28位亲人死于苏丹内战,16岁时他以难民身份到美国读书和训练。他不愿代表苏丹出赛奥运会,也无法代表美国。国际奥委会最终同意他以独立人士身份出赛。在上万名奥运参赛选手中,他是唯一一位不代表任何国家的独立运动员。马里亚称,他要为南苏丹逝去的生命而奔跑。
国家永远是功利主义的权力机器。当体育遇见国家时,奥运会就成为国家战车的一面旗帜。成王败寇的“金牌至上”使奥运会变成没有硝烟的战场。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不顾一切推行举国体制下的金牌战略,民主德国和苏联、罗马尼亚等国为了在奥运会上显示社会主义优越性,将金牌第一视为整个国家的追求。金牌与体育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这完全是一场政治游戏。正如马修斯在《硬球》中所说:“那是一种美化抽象的民众、却对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无动于衷、肆意羞辱的体制。”在这种极权主义体制下,只有金牌,而没有体育,更不存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运动员;所有的一切都是权力的延伸和手段。柏林墙倒塌之后,统一的德国更强大了,虽然再也没有获得过那么多金牌,但体育却回归了。金牌永远不是体育,体育也永远不是政治。
很大程度上,奥运会只是竞技体育范围内的比赛;相对而言,商业体育与大众体育才是体育的主流。在商业体育和大众体育被窒息的国家,往往会将竞技体育看作救命稻草,以维护体育和政治的面子。在金牌崇拜下,最缺少社会基础的项目,如体操、跳水、举重、帆船、击剑、射击,常常会作为国家战略而得到大量支持,这种心态完全是一个国家对民众不负责任和政治自卑的体现;国家得到了最多的金牌,却与民众和体育没有丝毫关系。
(作者为独立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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