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的种子从遭人奚落那一刻起就深埋于心。
年幼的D·H·劳伦斯,也就是小伯特不得不去领他父亲的工资,这差使让他备受折磨。煤矿的出纳员冷嘲热讽:嗬,小伙子,你爸在哪儿,他又喝得酩酊大醉了吧。
这是个娇嫩矮小的孩子,体弱多病腼腆内向,品学优良却容易生气,不大合群,不喜欢在运动场上追逐打闹,宁可与女孩子为伴——这恐怕是母亲占据绝对权威的家庭所带给男孩子的必然缺陷。
处于家庭纷争中的孩子,通常很敏感。父母原本不是一路人,母亲受过良好教育,能讲一口标准的英语,写出一手纤细的意大利字体,“在她一生中,甚至连模仿一句我父亲所讲的方言也不会”。她嫌恶肮脏、酗酒和贫穷,可不幸的是,这差不多是眼前生活的简要概括。
父亲是煤矿的小工头,健壮热情粗鲁,几乎不会写字。从婚姻一开始,母亲就彻底地绝望——当父亲从矿井归来,她以为自己看到了黑人。梦想破碎,她只能尽其所能让家庭保持洁净有序,将儿子们置身于矿区的贫困无知之外。同时,在父亲和孩子们之间,画出一条无形却严苛的界限——她单独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而他只是家里的陌生人。
所有的希望都转移到儿子身上,她深爱他们,“只是这种强烈的绝对的爱,害了还没有坚强到足以忍受它的少年”——多年后,劳伦斯的妻子弗丽达评价说。
小伯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伙伴——梅布尔,他给她写过一首小诗:我和我的情人,坐在绿茵如毡的草地上,在鲜花丛中,在小鸟啁啾和蜜蜂嗡嗡声中……可当她受男孩子们欺负时,他却畏葸不前地躲起来,并且早早告诫她不要对自己抱有希望:“我先要娶一个标致的女子,不是像你那样子。她将用蓝色丝带系着头发,而不是用毛线。我要赚许多钱,为母亲买一只漂亮的有带的软帽,她将有一个花卉满园的花园。”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母亲,而未必是劳伦斯自己想要的生活。
小伯特没有让母亲失望,他以优良的成绩毕业,拿着奖学金去读中学。他终于可以逃离令人厌恶的矿区,和体面的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一起接受良好教育。可实际上,他和他们泾渭分明。
苦闷不止于此。哥哥的突然离世让母亲悲痛欲绝,伯特是唯一能安慰她的人,当他从学校毕业开始工作,并且和第一位女友萍水相逢时,母亲紧紧地将他拴在自己的围裙带子上,生怕他从此走向独立。
此时,劳伦斯开始了写作。可能是对文字的敏感天性使然,也许是想给自己无法释放的情感找个去处。他悄悄在练习本上写着,读者只有一个人:杰茜,一个害羞、拘谨、略微有些古怪的姑娘,她更在意纯洁的精神之恋。激情的无处宣泄加上母亲无所不在的控制,让这段情感进展得很艰难。两个敏感而挑剔的人,结果只能是裂缝更深,难以弥合。
在灵与肉之间,劳伦斯有些无所适从。此后,他纠缠在多个女人之间,抵御精神恋爱和肉欲的冲突,感受被割裂的痛苦。而恰恰这时,母亲病倒了,虽然劳伦斯一直试图摆脱母爱的控制,但她毕竟是他强有力的支撑。这实在是一种很难说得清楚的依靠和抗争,劳伦斯却要看着母亲慢慢死去。不忍心母亲受病痛折磨,劳伦斯和妹妹往她喝的牛奶里掺入了吗啡,三天后,她与世长辞。
悲痛可想而知,劳伦斯向他的一位女友求婚,渴望另一种女性的爱能让他抚平创伤,没有如愿以偿。生活混乱不堪,不管是情感还是健康。大病一场之后,劳伦斯热切地盼望新生活的开始,一个大他5岁的女人,弗丽达站到他的面前。
“我在社会上饱尝了烦恼、焦虑和绝对的孤独。我失去了平衡,陷入迷惘、惆怅。我处在千千万万和我想法完全不同的人群当中……正在这时,劳伦斯出现了。”劳伦斯去世后,弗丽达写了一本书《不是我,而是风》,讲述她和劳伦斯的故事。
公众肯定不接受这段恋情。且不说弗丽达有丈夫和孩子,就是两个人的生活背景都足以使阻碍重重。劳伦斯和弗丽达的高官父亲见过一面,“两个人冷冷地对视着,父亲是个贵族,而劳伦斯是个矿工的儿子”。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爱情到来时的波涛汹涌。几个星期的短短交往之后,弗丽达抛夫弃子,和劳伦斯私奔。经过几个月的颠沛流离,一对私奔的恋人终于在意大利嘎达湖边的别墅里安顿下来。
劳伦斯找到了新的开始。他开始安心修改已经写了几年的自传体小说《保罗·莫瑞尔》。弗丽达早先从她的情人那里了解了弗洛伊德学说,她读过劳伦斯的小说之后认定,这是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这启发了劳伦斯,他将小说改名为《儿子与情人》。
生活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娇生惯养的弗丽达几乎不会做家务,不是把肉烧煳了,就是洗床单时弄得一地汪洋,劳伦斯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笔,处理生活琐事。
毕竟惺惺相惜。经过烦琐的离婚手续之后,弗丽达终于成为劳伦斯太太。一路动荡不安、起伏不定。结婚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随后,劳伦斯最重要的小说之一《虹》被禁止发行。波折不断中,弗丽达坚信,“一个伟大的人物,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嘲弄,也损害不了他的伟大、天才和爱。”
作家最后被诊断出患有肺结核,然后慢慢走向生命终点。不管世人怎样评价弗丽达,不管她的个性是怎样的瑕瑜互见,她最终和劳伦斯携手走过23年的岁月,见证了这位心理大师所有重要作品——小说、诗歌和画作的诞生;她也和他一起迎接那些“捍卫道德伦理”的查禁、贬斥、敌视和挞伐。
又一年的春天,劳伦斯客死他乡。“我们埋葬了他。非常简单,就像埋葬一只小鸟……当他的朋友和我往他棺材里放入许多含羞草时,我能说的只有‘再见了,劳伦斯’。然后,他被土壤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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