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献醒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仍然是复仇。
他正在执行一个复仇计划,已经持续了一年。仇家的生活规律、日常喜好、社会关系,他都有所掌握。对方,却完全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
他曾经有过不错的机会,但最终忍住了。得等待更好的。这个55岁的上海男人一点也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犹如老谋深算的猎人,等待仇家暴露自己的致命软肋,然后再出致命一击。
这一天是6月9日,陈玉献等了很久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仇结上海滩
6月9日是星期日,按照以往惯例,他开车到赵明华家楼下,盯住对方那辆灰色的帕萨特轿车,看赵是否会外出。
赵明华是上海市高院的一名副庭长,也是陈玉献念兹在兹的仇人。2010年3月,陈玉献在与本地一家装饰公司老板顾国相的经济纠纷中败诉。但他认为判决有问题。在四处上访,甚至进京告状未果之后,陈决定自己调查其中的问题。他想起之前和顾打交道时,对方曾说自己有亲戚在高院,什么问题都摆得平。通过长时间的跟踪调查,陈玉献终于确定顾的妻子的堂兄,在上海市高院担任民一庭副厅长。那个人就是赵明华。
据此,他怀疑顾国相利用合同中的文字游戏给自己下套,经过赵明华的暗中操作,原本占理的官司,却输得一塌糊涂。“他利用法律权力敲我的钱,我就利用共产党的纪律敲他的腿。他设套让我掉下去,然后盖子一盖,玩弄我的人格,那我还不把他的腿敲掉?”
在司法系统的网页上,很容易就能查到赵明华的照片,陈玉献据此又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跟踪。他原本希望找到赵明华违法乱纪的把柄,却没料想,意外揭开了一个充满着权色、权钱交易的法官地下世界。
法官的秘密
虽然是周日,赵明华还是开车离家,到了工作单位。当然,并非为加班。
根据事后官方公布的信息,他到上海高院,应该是为接几名同事而来。很快,他的车就从高院驶出,一路不停地驶向位于上海市浦东区的衡山度假村。他们完全没料到,身后有一辆车,正死死跟住不放。
在去接同事前,赵明华先是跟上海建工四建集团综合管理部副总经理郭祥华,在一农家饭店吃过饭。接上高院民一庭庭长陈雪明,市高院纪检组副组长、监察室副主任倪政文,市高院民五庭副庭长王国军几名同事后,这5个人又一起赶到衡山度假村,接受异性陪侍服务,继而叫来了性工作者。
对这些人而言,这类出格的招待并不陌生。有熟悉上海业内潜规则的律师向媒体透露,一些法官除了正规收入而言,包括购物卡、高档礼品甚至现金在内的灰色收入也很多。在法官办案过程中,部分法官扛不住,便可能牵涉贪腐,其贪腐程度,要根据涉案性质、涉案金额等因素来决定。
这是法官世界里存在了很久,但少为外界所知的隐秘地带。一家销售代理公司的法务顾问坦陈,企业平时邀请辖区法官吃饭、喝茶或者足浴按摩,是很常见的联络感情的方式。这样在以后,一旦碰上自己公司惹了官司,就可以找相熟的法官出面帮忙。
当然,法官从来不会接受不相熟人的请托。这个时候,就需要司法掮客从中搭线了。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司法掮客”的存在,在上海律师界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其运作过程一般是,当一位律师希望搞定主审法官赢得判决时,就会与司法掮客取得联系,由后者从中勾连,能与主审法官取得联系。之后,该位律师再私下进行吃喝嫖赌等利益输送活动。而司法掮客则从中抽取佣金,其数额最高可以占到代理律师全部律师费中的30%。这部分人在司法界并不太多,“却给整个司法界抹黑,败坏了司法形象。”一名律师痛心疾首道。
目前尚不清楚赵明华与上海建工四建集团有何勾连,也不知道在这次招嫖过程中,他是否充当了司法掮客的角色。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夜,他把自己和同事,置于了非常危险的境地。就在他们酒气满身、寻欢作乐的时候,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个头不高、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盘算着该怎样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江湖老手
陈玉献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14岁时,就在上海的老弄堂里打牌赌钱。他颇有些赌技,八分一毛彩头的赌局,能赢上个一两块钱。据他介绍,后来做生意的启动资金,就是从牌桌上赚来的。
靠着赌博攒的60块钱,他开始下海做毛纺生意。这对当时的上海人来说,并不多见。作为中国计划经济的工业重镇,即便在改革开放之后很多年,都一直处于保守、封闭的状态。即便是到了1980年代末,一件毛衣的利润也才2毛钱。但陈玉献硬是做了起来,1989年就用上了上海地区的第15部大哥大,1991年就住进了别墅,两年后就开着奔驰车在刚刚被浦东新区的轰鸣声叫醒的上海街头游荡了。
现在,他自称自己身价过亿。并不太在意官司落败后的经济损失。面对来自全国的媒体记者,他侃侃而谈,自己当年到北京上访,为了表示与其他访民不同,不但西装革履,胸前戴上泰国的佛像,甚至还带了40名员工过去壮声势。
好似带头大哥一般,身上一股子江湖气。他当年在江苏开纺织厂,遇到一个安徽老板来寻晦气,非要每天强卖给他30吨煤。好言好语相劝无果,当晚陈玉献就“找了几个兄弟去了他那,几个巴掌就搞定了他”。陈玉献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要不讲道义,那咱们就黑吃黑。
对赵明华,他也决定这样做。在跟踪了赵明华很久后,陈玉献发现对方有一个情妇。陈玉献发现了其情妇的住所,当时他就觉得,反戈一击的机会来了。陈玉献发现赵明华每个月都要到该女子住所去五六次,有时还会在此地过夜。他心想,如果拿到他留宿过夜的视频,必定会引来一阵风暴。
他谋划了一个详细的计划:先用竿子把一件衣服搭到他家阳台,然后冒充楼上的邻居,敲开门请她找个东西来够那件衣服。等她转身拿工具的时候,陈玉献就可以安装一个摄像头。但这个计划只是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从未实施。因为“这不过是生活作风问题,不足以致命”。
但是当看到衡山度假村里,一些穿着清凉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接连走进赵明华等人的房间,很久才有人出来后,陈玉献终于觉得更好的机会来了。他知道,这些人是嫖娼去了。他也知道,赵明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机会得把握住。
精心编排
陈玉献面前的办公桌上,有一叠纸片,便签纸、名片、笔记本内页等等,上面记载着近一年时间里,与赵明华接触过的人物、相关车牌,出入不同场所花费的时间等等。正是通过这些,陈玉献才能够把赵明华的情况掌握得详细而周全。
除了笔头功夫外,陈玉献也配置了专业装备。起到最大作用的是一幅黑框眼镜。乍看之下,与普通无异,但在镜架里却暗藏摄像机关,可以连续拍4个小时的视频。三天后,他戴着那副眼镜回到了衡山度假村,以丢了东西为由,要调取监控录像。保安让他报警,他说,自己递上两颗烟后,面露尴尬地回应道:“我那天是找小姐,这不能报警的。”
他看到了监控录像,用眼镜和手机进行翻拍。前前后后共拍了30个小时的原始素材。之后,他花了几千块钱,雇了电脑高手,将原始素材编辑成8分钟的精华版本。“这段视频折腾了我两天,我要把它编成一个好看的故事。”
但是对陈玉献而言,他更喜欢看的,是之后的故事:8月1日,他将精简版的跟踪视频上传网络。不但搅动了互联网世界,也震惊了上海高层。5天后,涉事的4名法官被遭开除党籍、公职,并被处以行政拘留十天的行政处罚。
与此同时,针对他获取证据的途径是否合法的质疑,也随之而来。只是,在“基督山伯爵”似的传奇经历面前,这些质疑之声并没引起太大波澜,很快就如小水花般地恢复平静了。
仇人落马,陈玉献也恢复到以往的生活状态中了,和朋友们打打牌、聊聊天。当然他们也会聊到这段经历,陈玉献便绘声绘色地讲述其中的细节。偶尔,他还会上微博与网友互动聊天。但是各路媒体很少再能找到他了,无数记者找到了他的手机号,打过去,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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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招嫖是否还有“案中案”
法学家德沃金曾说:“法院是法律帝国的首都,法官是王侯。”然而,近日引爆舆论的一条新闻,却让法律帝国的王侯们,有些挂不住面子了。上海高院民一庭庭长等4名法官集体招嫖,这样一桩可称丑闻的事件,颇有些超出想象。比如,涉嫌集体招嫖的酒店,竟然是“党政机关出差(会议)定点饭店”,做得一点也不掩饰;再比如,涉嫌此事的4名法官,都来自同一个法庭,可谓“一去一窝”。种种情节,显示出对于类似行为的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也显示出长期以来对这一法庭监督的失效或缺位。
与大众传播时代的各种案例一样,此事因为有“爆点”而备受关注。涉及性的“招嫖”、涉及权的“法官”、增加严重程度的“多人”,都是舆论的兴奋点。然而,这也是一起典型的“案中案”,让人咋舌的“多人招嫖”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问题或许还需彻底清查,才能浮出水面。
比如,爆料人所说的合同纠纷案,是否真的存在人为干预因素?所谓“一大把证据”中频繁出入高档场所消费、拥有多套房产等,是不是隐藏着腐败剧情?而律师请法官招嫖的背后,可能牵扯出行业之间利益交换的“潜规则”;“公务定点”饭店的不规范服务,也很可能有着不可告人的猫腻。一旦问题从舆论的兴奋点深入水面之下,需要的不是热度,而是更专业的取证与调查;依靠的也不只是一个人的跟踪偷拍,而是制度与机构的合力。
应该说,涉及司法的腐败案,往往比政府普通官员的更“恶”。因为法律是社会公正的底线,底线若被击穿,将难以负载公众最低的诉求。法官涉嫌招嫖,影响的不仅仅是当事人,更可能是整个社会对公平正义的期许。
也正因为如此,相关部门需要以更高效率、更大决心,处理好这一公共事件。严肃的惩处,能够让公众看到打击不正之风的决心,从而尽可能挽回失去的公信。有时候,一个“亡羊”的事件,不仅能带来“补牢”,甚至可能完成篱笆的“整体升级”。比如,如果能以此为契机,完善制度规范法官与律师之间的关系,防止可能出现的利益输送;能以此为契机,提高法官入职门槛,公开法官所有裁判活动,进一步维护司法公正。
当前,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正在深入展开,整治“四风”也正轰轰烈烈,法官涉嫌招嫖的丑闻,或许也可成为镜鉴,让那些心存侥幸甚至顶风作案者,能照见自己的言行和灵魂。
(舒天烈 《京华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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