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2000年时任湖北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的李昌平上书国务院总理,直陈农村面临的种种困境。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的中国正呈现出无比矛盾的图景:民以食为天,提供粮食的农民却生活困苦;中国经济以年均高于9%的速度增长,农业却滑到了危险之边缘;依靠集约土地办企业,各地发展经验层出不穷,拥有集体土地的农民不是直接受益者,乃至成为大规模征地拆迁的受害者……
长期以来的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种种矛盾和二律悖反,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社会图景。
二代农民工的断裂
北、上、广、深四大一线城市有多少人?对于“家底”,官方和学界至今难以估清。一项研究报告说,到2009年末,北京常住人口1972万人,其中户籍人口为1246万人,登记流动人口763.8万人。有人预计,长期漂在北京,没有登记的人口数被大大低估了。这一年,广州常住流动人口超过600万,接近本地户籍人口,深圳常住人口超过了1400万人,而拥有特区户籍的人口仅200多万。
这些长期工作生活在大城市,没有当地户籍的人被称作“漂”一族。大量无法扎根于城市的人口,造成了种种独一无二的景象——每年春节,庞大的运输压力让春运成为一个死结;每到经济危机,农民工开始大规模返乡,退守到他们的祖居之地。
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一直低于工业化进程。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2007年对劳务输出县301个村的调查显示,改革开放以来,累计迁移落户的外出就业农民工只占外出就业农民工的1.7%。而在这一年,中国的城市人口比重为44.7%,在城市人口增量中,近72%系农业户口。加之在中小城镇买房、结婚落户的人,学者预计,只有约10%的农民工最终能够完全融入城市,且大部分被城市低端服务业吸纳。“伪城市化”或“不完全城市化”为学界所关注。
一直以来,类似于北京、上海这样的特大城市高筑门槛,各地的入户限制基本上停留在“投资移民”和“技术移民”阶段。大批长期生活在城市的外来移民,同在一片蓝天下,也不能享受当地居民享有的各种福利,这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诸多困扰。
广受关注的是教育的烦恼。因为捆绑于户籍制度之上的教育制度,让很多孩子候鸟一样往返于城市和农村,或沦为留守儿童。相关调查数据显示,全国有5800多万留守儿童和2000多万流动儿童。那些从小跟随父母在城里就学的孩子,即便在城里完成高中借读,也不得不返乡参加高考。人伦悲剧背后的社会隐忧已然浮现,广东一项新生代农民工犯罪调查数据显示,8成犯罪的新生代农民工曾是留守儿童。虽然近年来教育部要求各地因地制宜制定相关政策,但特大城市的户籍坚冰离实质性突破仍遥遥无期。
学者胡星斗认为,“中国的‘官员化财政’造成了城乡地区之间的差异,北京的高层官员最多,故而获得的国家投资最多;省级官员绝大多数集中在省会城市,省会城市在全省获得的投资最多。现在的二元户籍制度实际上是要保护很多人的优势资源和既得利益。”户籍制度仍然执行着分割城乡的功能,城市户口的福利含金量已经造成了户籍制度改革的悖论,越是在户口中附着较多福利内容的地区,户籍制度改革越难推进,而户籍制度不改革又无法改变其附着的福利内容。
大城市户籍一纸难求的实质,还是它实实在在的含金量。以北京为例,在教育方面,如果你没有北京户口,就要为孩子预留庞大的教育经费,幼儿园的各种赞助费在2万左右,小学、中学阶段,每年的赞助费、借读费等也要四五千元,高考,北京的分数线要比外地低一二百分;在住房方面,没有北京户口就不能同当地人一样享受经济适用房红利;消费方面,外地人买车首付40%,本市户口只需首付20%;此外,北京冠绝全国的医疗、社保,外地人也只有靠边站的份儿,望而兴叹……
不法分子嗅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商机。北京人事局司机付长利伪造手续为他人办理假北京户口,获利109万元,事后,人们发现知名导演王小帅也通过付来购买北京户口,这让许多人扼腕而叹:“王小帅攻克了柏林,攻克不了北京户口。”央视某女记者为购买北京户口,被自称为“国情局长”的程某骗财骗色。
流动人口由于不能享受与拥有城市户口相同的城市公共服务,第一代农民工不得不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在黄金年龄段为城市服务,年老体衰时退回农村。而今,这种现状已走到断裂的边缘:第二代农民工与父辈的成长环境相比已发生显著变化,他们不愿再退回农村,鲜有人秉持赚钱后回乡盖房娶妻的观念,他们的公民权利意识已经觉醒,他们要求与城里人一样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更高的薪酬,更好的工作条件。
检讨“以土地换社保”
城市化的浪潮不仅波及着那些进城务工、经商、自主择业的异乡人,也深刻改变了城郊农民的生产生活模式。城市化进程中,上楼成了城乡接合处农民的宿命,上楼后怎样维持现实和长远的生计?过去,绝大多数城市沿袭的是以集体土地换社保的方式。
路面上到处是操各种外地口音的人,外来人员的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了本村人,一间房被分割成多间小房,蜂巢一样地挤在一起。村里大部分人家就是靠出租房屋来维生,这种方式又被形象地称之为“瓦片经济”,大多城郊农民的生活方式如此。外来务工者只能被动地随着城市化的浪潮一波波地被越推越远,他们总是在生计和便宜的居所之间衡量,对许多人来说,住进窗明几净的楼房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瓦砾向前推进时,浮议已让城郊农民内心有些不安。“谁家又在突击盖房呢。”“谁家在拆分户口。”“听说又进了空挂户。”四处飘散的消息总是牵动着他们紧张的神经。能得到多少拆迁补偿?搬到新楼里,没有了房租收入,又要增添暖气、物业等支出,住不起咋办?现实的问题折磨着他们。
按照现行的相关法律法规,农村集体用地若要转为房地产开发程序,必须先把集体用地转化为国有用地,即政府按照基准地价征用土地,将集体用地纳入国有土地储备,而后以招拍挂方式将土地出让给开发商,其间的地价差距构成了政府土地出让金收入。而农民集体自主的开发往往被认为是非法的,不仅面临被强拆的风险,而且无法取得合法“出生证明”,部分地方做大做强后方才被政府所承认。
城郊农民告别“瓦片经济”后,住进楼房,政府将农民转居、转工,农民统一纳入医保、社保,这便是典型的农民以集体土地换取社会保障。地方政府对土地供应的垄断往往损害了城市化进程中农民的利益,成为一段时间以来一个矛盾的结点。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经济部张云华博士等人曾对北京市朝阳区、江苏省苏州市、四川双流等地进行了实地调查,这份《妥善解决失地农民的长远生计——四省市千户失地农民调查》报告指出,地方政府在获得巨额土地收益时,农民获得的征地补偿与土地增值的巨额增值没有直接关系,农民获得的征地补偿不足以维持他们的现实生活和长远生计。土地增值部分的收益分配,只有20%到30%留在乡以下,其中,农民的补偿款仅占5%到10%;地方政府拿走土地增值的20%到30%;开发商则拿走土地增值收益的大头,占40%到50%。
既然市民的社会保障不以房屋、存款来换取,为什么让农民以土地和财产来换取呢?各地因拆迁引发的群体性事件越来越频繁,显示旧有以土地换社保模式已不可持续。调整利益分配格局,让农民充分享有集体土地收益势在必行。仅有少数孤例在农民自主型城市化道路上闯开了生路,更多的地方官坐享着任期内的土地红利,某地新官上任后,甚至抱怨前任卖光了土地。
十八届三中全会决议对于农村集体土地问题着墨较多,同地同权、征收房产税业已提上议事日程。虽有公论,操作的细节仍十分繁复,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顶层设计和兼顾公平和效率的相关细则。要使农民获得相应收益,其前提条件是,地方政府从扭曲性的“土地预算外财政”向以财产税和土地增值税为主体的“土地预算内财政”过渡,形成长期而稳定的地方财政融资模式。
破除学历越高收入越低陷阱
弥合城乡二元结构差异的鸿沟,劳动力要素不可或缺。在重视教育的中国,“知识改变命运”曾经改变了无数农村寒门学子的命运。然而,近年来,“读书无用论”在农村又有泛滥之势。
拐点出现在城市的“民工荒”。本世纪伊始,用工紧张状况在沿海部分发达地区蔓延,工矿企业频繁遭遇用工荒。近年来,这种趋势一次较一次紧张,企业纷纷放低身段吸引工人,低端劳动力短缺已成为中国经济常态。相应地,非农行业劳动力工资大涨。
几乎与此交替演进的是,在过去十多年中,中国大学连年扩招,大学毕业生人数从每年不足百万急速增长到2013年的699万人,“史上最难大学生就业季”不期而至。高校扩招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经济增长的速度,由此带来的直接问题是,原来的一个岗位,现在有几个人来竞争,短时间内造成毕业生就业紧张的问题,薪酬预期一降再降。
“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在中国延续了千年,中国的家庭历来把孩子的教育放在第一位,学生们通过十年寒窗苦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过去的大学生被国家包揽下来,家庭只需要支付较低的成本,学生毕业后还能获得令人羡慕的职业。而如今,很多的家庭特别是农村家庭,倾其所有甚至举债供孩子上大学,毕业或面临着失业。大学生就业难,农村大学生就业难上加难。有关大学毕业生收入不如农民工、读大学值不值的争议再次甚嚣尘上。
从表面上来看,是教育投资有风险,就其本质探究,中国大学生就业难有其特有的制度壁垒。由于户籍制度等障碍,中国的城乡差距、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差距、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差距、地区差距、垄断的国有企业与中小民营企业的差距越来越大,毕业生不愿意到基层、县城、乡镇、农村、中西部和民营企业去工作。而基层、农村、民营企业恰恰是最需要人才的地方。
吸纳就业人口最多的是中小企业和民营企业,中小企业严重发育不良。国有金融机构处于垄断地位,民营企业、中小企业和农村获得信贷支持很难,加之税收向生产领域倾斜而不是向消费领域倾斜,大型国有企业在行业的垄断地位,形成事实上的“玻璃门”,对中小企业、民营企业生存空间形成挤压,民企难以为大学生提供体面的薪酬。
教育是打破代际鸿沟的最有效手段,在一些地方却沦为抽血机。如果乡村越来越凋敝,城市还能孤独地繁荣多久?
应该看到,与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大学生占整个国家人口比例并不高。人才资源仍然是国家最重要的资源,它将在一定时期内转化为经济增长的动力,有识者应该保护好资源。所喜的是,从本次会议决议来看,打破行业垄断“玻璃门”,让劳动者体面有尊严,均有相关表述。对相关的联动改革,人们拭目以待。
一个农民的追问:农村的地可以更值钱吗
尽管只读过五年小学,但说起与土地相关的历史词汇,杨建国就像对种了半辈子的庄稼那样熟悉。
“土改”,杨建国对它最初的认识源于父辈的讲述。上世纪50年代初,“斗地主分田地”,在这个位于隆回县荷乡桥镇山脚下的村子里,父母、尚未记事的杨建国和刚出生的弟弟,共分得4亩地。
“自留地”是1955年前后的事情。当时农业合作化运动进入高潮,杨建国说,分了没几年的地又归了集体,每户只留下两三分地,种些红薯、土豆充饥。1958年,搞人民公社,杨家的自留地也被收走了。
三年困难时期快结束时,中央反省农村土地政策,杨建国记得,“自留地”又回来了。好景不长,1966年“文革”开始,自留地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文革”结束后,杨建国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随后,安徽凤阳小岗村的18个农民“冒死”按下红手印,为日后改变中国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埋下了一颗种子。杨建国夫妻和父母、两个孩子,共分得6亩地。
当时身为村长的他跑去乡政府问,“两个老的过世了,地怎么办?我的崽生了崽,又怎么办?”但没人知道怎么办。所谓“家庭承包为主、集体统一经营”,集体怎么统?决策者们也没能形成一致意见。
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杨建国得到了确切答案,“老的死了,孙子生了,你家还是6亩地。”这一政策被称为“生不增、死不减”。
随着城市化进入高潮期,新一轮土改来临,它将农村土地变为城市土地,这期间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是,如何合理分配农村土地入“城”所产生的巨额利益?
杨建国对这一轮土改亦有感受。修公路,建工厂,盖商品房,钢筋水泥开始侵占到杨建国和他的乡亲们身边。对于赖以生存的土地,乡亲们会不时在一起说上两句:“我的地没一百万就是不卖,不行吗?”“国家要发展,你抵得过么?”
像很多村干部一样,杨建国有看《新闻联播》的习惯。“十八届三中全会”,他指着电视问,“土地政策要变么?农村的地可以更值钱点吗?”尽管全会公报没有明确回答杨建国的疑问,然而,“建立城乡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赋予农民更多的财产权利”,这些说法让他隐约觉得,有戏。
(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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