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个时候,送完所有亲戚,面对家里一片狼藉时,我妈都会拿着拖把发誓:明年,明年一定到饭店去,绝对不自己弄。
我早就看穿了她在说气话,到了第二年,依旧如此,年夜饭非放在家里吃不可。
本地年夜饭,泛指过年期间的一切饭局,一般由亲戚们轮流坐庄,初一到大伯家,初二到小姑家,各家商量好互相错开时间,确保绝大多数成员能欢聚一堂。其中规模最大的要数我舅舅家,他家房子大排场大,舅妈又有张威风凛凛的厨师证,每年几乎都要大搞一次,在家请三四桌人,每桌三十来道菜。
早几年有亲戚率先提出,去饭店吃,自己做真是累死累活。于是果然把一群人呼啦啦拉到饭店,众人嘴上说好吃好吃,不错不错,抹完嘴出来,到底还是觉得不舒服,嫌弃地说:有什么好?份量那么小,一碟牛肉一人一块都不够,羊肉汤里全是味精……
大抵还是心疼钱,今年我早就建议,不如去饭店。我爸首先反对,饭店有什么好,当然还是家里热闹,想吃什么都能做,你等着,保证不比饭店差。
好几天前他就开始准备,上各个超市比价购买,像时不时拖回一麻袋赃物的黄鼠狼,家里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到处都是随处摆放的年货。大概人类在粮食囤积相当充足时,都会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反正那几天我们全家人都期盼着吃年夜饭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早上,我被派去先接几个老年妇女,她们可以先过来帮忙洗菜。我父亲带着总舵主的骄傲,在厨房发表讲话:饭店当然没家里好,饭店3000元一桌都没我今天吃得好,你看,大龙虾、鲍鱼,新鲜得一塌糊涂。余下的人纷纷附和:那是那是,房子小摆不开才到外面去。
随着亲戚越来越多,家里逐渐塞满,这股热闹喜庆味一年窜出来一回,真是满满的童年回忆。菜陆续从厨房端出来,两张圆桌坐得满满当当,照例边吃边聊。酒过三巡,妇女们退场专心去讲八卦,讲某中年男亲戚尽在外面胡搞,所有女人皆是一副想让他迷途知返的焦虑表情。中老年男性们则开始讨论下一代的婚嫁问题。有人喝多了胡言乱语,把一只装满汤的碗打翻在地上,我妈站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有人跑去敬酒,碰翻一个无辜的饮料瓶,我妈又倒吸一口凉气。厨房烧过二三十个菜后,像露天浇过一场细密的油雨,整间房子都是密闭的油烟气,太冷,不能开窗。
到高潮部分,每年,总有一个大龄青年的父亲,喝醉后呜呜哭起来,也有人因为劝酒,忽然扭打起来。某个再也坐不住的老太太站起来朝自家老头喊:晚了,回去吧?
众人丝毫不理会,直到所有女人都开始劝:要回去了,时间不早了,赶紧走!
亲戚们像龙卷风一样,呼啸而过,留下一年中最糟糕的局面,杯盘狼藉垃圾满地。我妈拿着拖把,我爸拿着抹布,他们异口同声:明年还是出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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