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在《倚天屠龙记》“后记”中写道:相对于郭靖的老实敦厚、张无忌的温柔和顺,“杨过是绝对主动性的”,坚持要娶自己的师傅,别人越是反对他越坚定,“视社会规范如无物”。郭靖几次相救自己的仇人欧阳锋,张无忌更是不记仇,虽然屡次被人设计陷害,却仍然有一颗赤子之心,以自己血肉之躯化解名门正派与魔教的仇怨;杨过却因为初遇郭芙时她的一句无心之语“你手脏,我不跟你玩”,记仇记了好多年。
杨过若不是被郭靖、黄蓉带到桃花岛,几经周折,叛师出教、逃入古墓,继而得遇小龙女,并拜其为师,也许他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在山野间游荡的小孤儿。万幸这个小孤儿遇到了小龙女,冰冷冷的小龙女和阴沉的古墓磨掉了他浮滑乖张的个性。而他自幼时遇到郭芙起暴露出来的刻在骨子里的那种深深的自卑情结,16年之后在英雄大会之上、郭襄的生日宴中终于扬眉吐气之时方才有所缓解。所以,他只是一个叛逆的孩子,天性和际遇使然,别人越是反对他越要做,那些反对得最大声的要么是少时欺辱于他的,要么是和他父亲死亡真相丝丝相关的,没一个对他好的,自己岂能顺了这些人的意?金庸几次强调杨过“度量殊非宽宏”,如果不是郭靖几次舍身相救于他将他感动,在没搞清楚自己父亲的死亡真相之前,说不定已经将郭靖杀了。
杨过父母早逝,在桃花岛上时间又短、又不快活,好容易有一个待自己好的义父却疯疯癫癫、忽喜忽怒,上得终南山来更是大闹重阳宫。后来虽然拜了一位师父,但这位少女师父自己都只是一个天真无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他从翩翩少年变为男人,只能独自成长。
杨过开头十几年的命运和他的父亲杨康有点类似: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因为感念自己命运不幸而终日郁郁寡欢,荒疏了对孩子的教导,只不过一个贫苦一个富贵。杨康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报应不爽,而杨过虽然险些走了他父亲的老路,好在他性子里也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及时悬崖勒马。
杨过初遇小龙女时是十四五岁,一直到剧终时与小龙女“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中间经过了差不多20年时间,20年的恩怨情仇、流离浪荡、黯然销魂,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当年小流氓杨过终于长成了一个又英俊又稳重又沧桑的男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有人说,《神雕侠侣》里有一个非常隐晦的主题——暗恋。从这部小说起,当年的金庸以绝望的心情离开了长城影业,和自己暗恋多年的女神夏梦从此不复相见。也就是从那时起,小说的男主角开始倒霉:杨过被郭芙砍断了胳膊、张无忌被周芷若狠刺一剑、段誉被王语嫣视若无睹、令狐冲被岳灵珊长剑穿身。这些男人不再像郭靖那样幸运,刚刚出来闯世界就遇到自己的“Mrs Right”,从此以后长相厮守,虽然屡遭奇险,却矢志不渝;他们都经历了得到——失去——再得到,或者由苦苦追寻而不得到拥有,但是,失去或不得之痛最后总能被抚慰、被补偿。
孤苦伶仃、被人欺辱、被人轻视、中毒受伤,这些际遇之中让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轻视,由小到大皆是如此。杨过初遇郭芙时也是如大小武一般对她言听计从,她叫他摘些花儿编花冠给她戴,他便跟了她过去,但是郭芙嫌弃他手脏(其实是中毒),只这一句孩子气的话,杨过从此便将郭芙视作了假想敌。有人说:“黄蓉给杨过起了‘西狂’之名,在杨过眼里,从来不在乎世人对自己的看法,我行我素,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特别在意草包大小姐郭芙对自己的看法,被郭芙看不起成了杨过的心病。”因此,可以推论出,杨过的最爱不是小龙女,而是郭芙。我倒觉得,杨过讨厌郭芙,不过是嫉妒她有一对让人尊敬爱戴的父母,养尊处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叫花,“她要我顺从,而我偏偏让她不如意”。就像那些富二代不论做了坏事好事,屌丝们却总是对其恶语相向一般。
杨过虽然心系小龙女,但是他风流轻薄的性子和随时舍命保护姑娘的豪情,是足以令任何女子倾心的,既有颜值,又有气质,以至于到后来为了减少麻烦竟然要戴着面具行走江湖。
陆无双与杨过相识于危难之时,陆无双一直将他当作脑子不好使的傻小子而轻贱于他,及至后来,眼见杨过本事好像蛮大、样子其实挺英俊,又从没嫌弃她是跛子,才渐渐芳心暗许;在杨过协助陆逃亡时程英已暗暗跟踪,早已看过杨过的仪容风采、见识过他的本事,不然,她怎么会刚把受伤昏迷的杨过救回小茅屋,便马上爱上他,偷偷地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然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能够不欢喜),一遍又一遍。与陆的张扬外向相比,程英低调含蓄、“外和内刚”,杨过在她的萧声中听出她的心意,低吟以和,颇和她的心意。程英服侍他,替他缝新袍,就像把一缕缕情丝一针一针地缝了进去,虽然最后仍然被他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所伤;公孙绿萼更是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逗自己笑的英俊男子,便连命也不要了。她们都在十几岁时见过杨过,短暂的相交,竟然终身不嫁,单恋或暗恋,情深至此,难以理解。倘若没有小龙女,这几个姑娘都是可以给杨过做妻子的,只是不知如何分配,终要有人流血又流泪。
“她(完颜萍)妙目流波,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著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起身来。”
杨过因为觉得这个姑娘凄楚的眼神颇似小龙女,又暗暗嫉妒耶律齐(屌丝心理又在作祟),于是决定帮助素不相识的金国女子完颜萍报仇,甚至提出要吻一吻她的眼睛,使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旌摇荡、意乱情迷,他自己也是心中混乱,眼前晃来晃去全是小龙女的眼波。那日他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对小龙女又敬为天人,以致全然不知其中含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日,此刻又与完颜萍耳鬓厮磨,她们娇嗔的神情、凄凉的眼神让他怦然心动,继而恍然大悟,对小龙女这番柔情密意方始领会,不由得懊丧万端,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深情,又说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负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
自陆无双、完颜萍、程英,至情愿为他而死的公孙绿萼,杨过由一个从来没有想到与小龙女有男女之别的懵懂少年,“进化”成与小龙女生死相许、矢志不渝的痴情男子。待得后来断臂、身中情花毒,小龙女也身受重伤,两人重回古墓、洞房花烛之时,杨过的爱情圆满了。
但是,杨过是要被打造成“大侠”(“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爱情圆满远远不够,注定还要经受一番严酷的磨练,既然是磨练,就不能让他继续享受爱情的甜蜜,让他得到之后马上失去才最残酷,让他失意,让他黯然销魂。有前辈高人说过,经得起孤独寂寞,才是成大事的人。
一见君子误终身
杨过于小龙女独自离开、生死未卜、痛苦悲伤之时,再去找寻被他视为良师益友的神雕,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小龙女,也就只有那头雕是他的知己了。自此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以遣寂寞。春去秋来,岁月如流,功力渐渐已达出神入化之境,“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的心境:‘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
至此,成为一名大侠,杨过以技能满分的成绩通过初试,“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16年之后,成为一名大侠所需要的“积分”,杨过累积了这许多年,终于积满了,成功了,终于在英雄大会上“一炮而红”,这时,他不仅仅是行侠仗义的“神雕侠”,更是为国为民的“神雕大侠”。
分离的16年、黯然销魂的16年,也是杨过释放本性中对世界好奇的16年。杨过由着自己的性子玩了16年后,终于对世界不再好奇,甘心情愿陪小龙女回到古墓,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如果当年他们没有波折地回到古墓,杨过是否能耐住寂寞是很难预料的,花花世界对他的吸引力到底有多大是小龙女无法估计的。
歼灭两千蒙古兵、火烧蒙古军粮、揭穿霍都的奸计,这三件送给郭襄的生日大礼解了襄阳城的燃眉之急,是为国为民的忠义之举,郭襄觉得这是杨过为她而做的,这个殷勤,真是献得轰天动地。一见杨过,郭襄已经对其倾心不已,再加上这份大礼,不为了他误终身都不可以了。这三件事杨过始终是要做的,不过为了报答这位小红颜知已,他就把这三件事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既能让她高兴,又能在郭家其他人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吐气扬眉,让人知道他不再是那个无父无母、被人看不起、倒行逆施的野孩子。翻身农奴把歌唱。
郭芙觉得杨过抢了丈夫的风头,故意让她嫉妒、报复她,一直到末尾,这个傻姑娘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由小到大自己要什么有什么,却仍然不快活,事事都要跟人过不去,在所有人心中眼中落了个骄纵刁钻的大小姐形象,不过是因为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而且时时与自己作对,甚至连个好脸色也没有。而郭襄年纪轻轻便遇见了这位潇洒倜傥、大智大勇、人人敬佩的大侠,简单来说,就是又英俊潇洒又天下第一牛掰,以后再有什么优秀的男人也入不了她的眼了,“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说是“大彻大悟”,不如说是伤心绝望、心灰意冷。
郭襄与杨过初见的时候,杨过几乎什么都有,能让一个小女孩倾心的所有条件都有了。倘若两人相遇的时候,杨过还只是一个20岁左右行事偏激的滑头小子,整日在自己父亲的死亡真相和要不要杀郭伯伯之间纠结彷徨,记恨郭芙的刁蛮和轻视,时时头疼自己惹下这许多风流债却无法偿还,可能郭二小姐也仅仅只是仰慕他英俊潇洒、武功高强而已,很难刻骨铭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杨过对国家对民族没有什么概念,因为需要人相助报父仇,他便去求助蒙古人。他也心知蒙古人残暴,屠杀百姓,但想到自己年幼时被人欺负,没有人爱护他,自己又何必去管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于是,他也懒得去分什么是非黑白了,只要能报了父仇便是了。
这样的杨过,还是郭襄心目中的“大哥哥“吗,郭襄还会为了他“一见误终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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