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生活在湖南的一个小城市里,平日里他们在还算现代的居民楼进进出出,时不时花上几天时间回到农村的老屋居住。
老屋深深地埋在小路尽头的一处拐角。一看就知道,屋子里会是与屋门外一般无二的潦草。仅余的体面只有那一扇朱红的门,却也旧得满布着斑驳的痕。有些早该丢掉的废弃物品被爷爷奶奶收集进这个老屋。他们不辞辛苦,将街上捡来的东西从城市带回农村,尽管他们现如今完全可以将生活过得很滋润。
那时我不懂他们。每当我看到屋子里堆满废弃的纸盒、残缺的家具和锈迹斑斑的旧电器,我都觉得不舒服,有时甚至感到嫌恶,觉得他们丢人。我曾向他们提出不要把废品带回家的意见,他们只在口头答应。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内心世界里,他们不被称为“爷爷奶奶”,而是被直呼姓名。
某日父亲酒后与我谈起爷爷奶奶当年生活的不易,满蓄的感情犹如雪山融化的大河涌动。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男人能哭得如此伤心。
那时我才猛然发觉,自己对老人的所有解读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妄加。老人的所思所想,只属于一个渐渐远去的年代。那时候,城市的市场里已有不少能为人带来便利的生活用品,不少人家的孩子都有着好的生活条件。然而他们生活在农村,没有好的市场,同时也负担不起这些开销。他们是心甘情愿以命补天的人,足以代表他们那个时代所有扑身土地、不计自身的真正农民。于他们而言,活着已然足够美好。
我终于开始明白,很多时候耄耋之龄的人们只是在坚守着一片记忆。他们也许是在忏悔,想弥补当年没能给孩子好生活的过失。
爷爷奶奶沉浸在老屋的世界里,时间变得扁平,他们像两块石头,一点点沉入生活的水底,构筑着一种深刻的和谐。而我们这代孩子,热烈、激情、澎湃,仿佛不断跳跃的火苗,在广阔的天地间四处乱蹿,势要炸出个惊天动地的大窟窿来。我们隔着老屋相遇,互相不懂如何穿越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砖墙。孩子气了、急了,便想用蛮力拆除那破旧的老屋,惊扰了正在忏悔的老人,为自己埋下了忏悔的种子。
这种认知,如同一把剃刀,径直捅进躯体,就着四溅的鲜血翻搅揉划着心底最隐晦的地方,让我无时不如坐针毡。我被滚滚而来的记忆巨流湮没。我拒绝的爷爷的水果、我无意间不耐烦的一瞥、我不愿踏入的老屋……一条条都成了板上钉钉的罪证。
我隔着沉沉的黑暗看向父亲,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却化不成泪水。
今年春节,我和父亲回到乡下的老屋。阳光和时间终于对承载历史记忆的老屋抹上温柔的光泽,让我这个后生也轻手轻脚的对它凝望。
爷爷奶奶见到我们,表情柔和起来,仿佛阳光突然落到了河里,漾起金色的水纹。我找回了往昔的称呼,“爷爷奶奶好。”
我们四个人互相望着,好像跨越了重重时光,我们终于真正相遇。
我帮着爷爷奶奶除去小院里的杂草,扫地拖地,将新带回家的家具摆放整齐,擦去家具上的灰尘。我从镜子里看到父亲默默地站在我身后,定定地望着我。他的目光中,有我能明确感受到的欣慰、喜悦,但同时,也似乎有一丝凉意,仿佛火焰中颤动的一缕风。
我知道,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要做的有很多,做到的却还很少。
我该如何说抱歉?我该如何修补那已千疮百孔的心灵?青年人,又该如何学会懂得,学会理解,学会包容?我想,我们应当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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